作者:孫慶偉(西北大學校長)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講話時指出,“堅定文化自信的首要任務,就是立足中華民族偉大歷史實踐和當代實踐,用中國道理總結好中國經驗,把中國經驗提升為中國理論,既不盲從各種教條,也不照搬外國理論,實現精神上的獨立自主”。考古工作是展示和構建中華民族歷史、中華文明瑰寶的重要工作,認識歷史離不開考古學。新時代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引領推動和關心支持下,文物考古工作獲得空前的大發(fā)展、大繁榮,在探索未知、揭示本源的尋根道路上不斷實現新的突破,用豐富翔實的考古材料和扎實深入的學術研究,生動詮釋了“百萬年的人類史、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指出,“必須增強文化自信”,“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新的起點上,要加快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努力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考古學,為推動文化繁榮、建設文化強國、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貢獻學科力量。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必須以中國為觀照,以時代為觀照,立足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突出理論性、體系性和主體性,筑牢關鍵性支點。
一、賡續(xù)優(yōu)良傳統(tǒng)
“志古自鏡”、“修舊起廢”的經世理想,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核心要旨。從司馬遷的“通古今之變”到王夫之的“通古今而言之”,中國歷代史學大家無不是以“貫通”為治史圭臬,以尋求治亂興衰的歷史規(guī)律為現實觀照,努力實現經世理想。中國考古學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現代延伸,是新文化運動大背景下催生的新學問,是為“建立科學的中國上古史”掃除障礙的急先鋒。因此,中國考古學從來都不是枯守書齋的“神州袖手人”,從“史學革命”到“古史新證”,從“揚闡吾國文化,兼改定往史之計”的時代吶喊到“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tǒng)在中國”的學術理想,從追尋“中國文化的開始”到“六十年圓一夢”、“修國史,寫續(xù)篇”,中國考古學與中華文明的現代化進程、與近代中國的救亡圖存和興學圖強深深地纏繞在一起??脊艑W有如日光下的一滴水,映照出五千年中華文明的輝煌燦爛,也飽含著中華優(yōu)秀兒女探尋文明榮光和民族自強的艱苦卓絕。
文化關乎國本、國運,賡續(xù)文脈、傳承文明是中國考古學融入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yè)的必然選擇。在新中國成立之初,中國考古學者就致力于將考古工作建設為“人民的事業(yè)”。中國考古類型學奠基人蘇秉琦說,“假使我們不肯甘心永遠處于落后的境地,假如我們還想使我們由西方新學來的一套東西能在我們自己的國土上生根繁殖,假如我們還想成為一個具有高度文化的民族國家,像我們的先民一樣,繼續(xù)對于人類的文明生活有所貢獻,我們就需要好好地保愛我們先民留給我們的這份珍貴遺產,從這里邊去吸取經驗”。在此后的歲月里,考古學對如何“古為今用”進行了深入思考,并在改革開放之初明確提出要“建立新的中國考古學學科體系”,通過它來闡明中國文化的起源和發(fā)展、中華民族的形成和發(fā)展、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形成和發(fā)展,并以它為骨骼系統(tǒng)復原中國歷史的真實輪廓。
概括提出并深入闡述中國式現代化理論,是黨的二十大的一個重大理論創(chuàng)新,是科學社會主義新的重大成果。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打破了‘現代化=西方化’的迷思”,“如果沒有中華五千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國特色?如果不是中國特色,哪有我們今天這么成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新時代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必須旗幟鮮明地強調中國考古學與生俱來的“文化政治”屬性,不斷增強中國考古學理論創(chuàng)新的主體自覺,揚棄簡單移植嫁接西方學科理論的模式,緊緊圍繞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這一新的文化使命,在探尋民族精神原點、體察先民的平常日用中,探究中華文明共同體盛衰演進之道,感悟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強大生命力。必須在文明形成的內在基因、文明演進的動力機制、文明融合的歷史進程、文明交流的傳播形式等理論體系建構上彰顯現代學人的“貫通之識”和“獨斷之功”,在探尋“何以中國”、推進“熔古鑄今”中構建文明理論新范式上“成一家之言”。
二、強化使命擔當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考古工作是一項重要文化事業(yè),也是一項具有重大社會政治意義的工作。考古學以“通古今之變”為目標,善于從大歷史的視野研究人類文明史的“變”與“常”,能夠從不同類型文明的盛衰演變和多元文明的交流互鑒,獲得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歷史啟迪,這是考古學成為“大”學科的關鍵所在。學科之“大”,非謂其規(guī)模之大,而在于其格局視野之大,在于其始終情系國家民族之大者。雖然就規(guī)模而言,考古學至今仍是相對小眾的學科,但考古學之“大”,正在于它肩負重大文化和政治使命,在于它從來都是心系“國之大者”,學科發(fā)展始終與國家民族命運緊密相連。
從學理上說,考古學應同時借助于出土材料與傳世文獻“二重證據”來開展“古史新證”研究,并進而重建科學的上古史,但疑古流風所至,拋開具有重大文明價值古史譜系記載而另起爐灶進行“古史重建”在考古界一度頗為流行。尤需注意的是,近年來實證之風有愈來愈盛的趨勢,某些研究以“科學”、“實證”為名,墮入價值中立和歷史虛無主義,極具迷惑性誤導性,不僅無助于深入闡釋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講好中國故事,更是在實際上對中華五千多年文明史進行了解構、造成了傷害,進而對歷史自信、文化自信造成巨大沖擊。例如,對于中華人文初祖黃帝,一些人無視千百年的歷史建構和近代學者的系統(tǒng)研究,而簡單地歸類到神話傳說,不僅令五千年文明史大為縮水,更是對華夏文明主根主脈的無視與鏟除。又如大禹和夏代,至少從西周以降就載諸史冊、鑄于彝銘,除了個別極端疑古派學者,歷史上從來視為信史,但由于有人過于強調當時文字材料對于“證史”的重要性,夏代的有無居然成了一個極度存疑的“學術”問題,這等于是腰斬了中華五千年文明史。
在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暨國際儒學聯合會第五屆會員大會開幕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中國共產黨人是馬克思主義者,堅持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學說,堅持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但中國共產黨人不是歷史虛無主義者,也不是文化虛無主義者。”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需要更加深刻把握其作為“文化政治”的學科本質,更加深刻領會“通古今之變化,發(fā)思想之先聲”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對歷史文化領域的斗爭始終保持清醒,用事實回擊對中華民族歷史的各種歪曲污蔑,為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增強文化自信提供堅強支撐。堅持政治性和學理性相統(tǒng)一,用堅實的學術成果講好中國歷史故事,努力走出“厚古薄今”的學術窠臼,大力倡導“融通古今”、“知古鑒今”的學術理想和學術實踐,積極投身國家文化事業(yè)建設大潮,深刻、準確地揭示中華文明獨有的內在結構美和深層文化基因,厚植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文化自信力量,真正擔當起胸懷“兩個大局”、心系“國之大者”的學科使命和學科自覺。
三、加快范式轉變
考古學是通過古代實物遺存材料研究人類文明的一門學科。中華文明燦爛輝煌,古代文化遺產極其豐富,這是中國考古學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寶貴資源和獨特優(yōu)勢。早在20世紀30年代,中國考古學者就提出要利用殷墟發(fā)掘材料書寫新的殷商新史,并完成《安陽》等名著,堪稱是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的最初嘗試。新中國成立之后,中國考古學者基本繪就了中國史前文化的譜系框架和物質文化的演變圖譜,為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奠定了堅實基礎。
但總體而言,與近一個世紀以來舉世矚目的重大考古發(fā)現相比,中國考古學在知識體系構建方面的成績相對滯后。分析其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方面,長期積累的考古材料已經成為考古學者不能承受之重,絕大多數考古工作者的日常是按操作規(guī)程整理海量的出土資料,即便窮畢生之力“皓首窮經”,也難以真正有效地整理完田野發(fā)掘所獲,考古學在相當程度上已經成為考古“材料學”。而另一方面,絕大多數出土材料都是最為平常的陶片、石器、獸骨等物,這些都是典型的“無字天書”,與文獻材料相比,它們在構建知識體系方面具有先天的局限性。如何“化腐朽為神奇”,既需要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更需要正確的理論指導,否則再多的發(fā)掘材料也不過是零散“素材”,再精美的文物也不會升華為著史的史料,更不能形成有機的知識體系。
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要做好出土文物和遺址的研究闡釋工作,把我國文明起源和發(fā)展以及對人類的重大貢獻更加清晰、更加全面地呈現出來。要吸收最新史學研究成果,及時對我國古代歷史部分內容進行完善,以完整準確講述我國古代歷史,更好發(fā)揮以史育人作用。一代有一代的使命,一代有一代的學術。如果說學科發(fā)展初始階段,中國考古學的首要任務是材料的積累;那么,歷經百年發(fā)展,學科重心必然要轉移到考古寫史、文明闡釋的新領域,通過自主知識體系的構建為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貢獻學科新知。
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考古學應盡快實現從“描述”之學向“著述”之學的轉變,從注重材料積累轉向闡釋研究,從發(fā)現歷史轉向書寫歷史。以往,在材料主義研究范式的主導下,很容易形成“以發(fā)現論英雄”、把“描述”當“研究”的學術風氣。而知識體系的建構,是要在翔實材料基礎上進行學術再加工和理論再升華,必須繼承中國史學“疏通知遠”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弘揚中國考古學“透物見人”的學術追求,才能真正構建起新時代中國考古學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在新時代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本質上是要“講”好文明故事、中國故事,僅僅“擴充材料”是遠遠不夠的,考古學者應主動走出“史學就是史料學”的舊觀念,從“動手動腳找東西”轉向“苦口婆心講故事”,通過政治話語學術化、學術話語大眾化表達,最終達到以史育人、以文化人之目的。
四、形成理論突破
一百多年前,在現代考古學進入中國之初,學界提出“用科學的方法調查、保存、研究中國過去人類之物質遺跡及遺物”,體現出難能可貴的理論和方法自覺。經過前輩學者的不懈努力,以地層學和類型學為代表的現代考古學方法在中國扎根并結出碩果,涌現了殷墟發(fā)掘、后岡三疊層劃分和斗雞臺遺址瓦鬲研究等運用現代考古學方法的經典范例,開啟了現代考古學方法中國化的先河。
一個多世紀以來,最能彰顯中國考古學主體性的成就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考古學“中國學派”的誕生。經過艱苦探索,中國學者深刻認識到中國考古學未來發(fā)展方向應該是“建立馬克思主義的、具有民族風格、民族氣派的中國考古學”,結合豐富的考古實踐,自覺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方法,實現中國考古學的方法轉化,系統(tǒng)提出考古學文化區(qū)系類型理論和文明起源形成發(fā)展道路理論,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指導下的學科理論方法創(chuàng)新的典范。
習近平總書記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鮮明提出中華文明的五個突出特性,深刻闡述“兩個結合”的重大意義,發(fā)出“擔負起新的文化使命”的時代強音。新使命呼喚新實踐,新實踐孕育新理論。中國式現代化深深植根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借鑒吸收一切人類優(yōu)秀文明成果,代表人類文明進步的發(fā)展方向,展現了不同于西方現代化模式的新圖景,是一種全新的人類文明形態(tài)。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必須善于運用黨的創(chuàng)新理論,立足中華文明豐厚底蘊和中華民族偉大歷史實踐,整理好中國材料,總結好中國經驗,講述好中國道理,努力在考古學“中國學派”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形成彰顯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魅力的話語體系和理論體系。特別是要緊緊圍繞中華文明基因和文化精神與馬克思主義的契合性、融合性這一根本性問題,從考古材料中深入探究中華文明延綿不絕、自強不息、革故鼎新的文明韌性,以及開放包容、樸實典雅、和諧自然、崇禮尚德的文明特質,深刻揭示馬克思主義扎根中國大地的文明基礎,深刻闡釋中國化馬克思主義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內生動力,深刻論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大勢。
構建中國考古學自主知識體系,要以“闡舊邦以輔新命”為學術正道,凝練中華文明的深層基因,萃取中華文化的精神內核,賡續(xù)中華民族的精神血脈,把中國考古學建設成為浸潤世道人心、展示文明風采、弘揚優(yōu)秀文化、助力民族復興的宏大學科,為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提供豐富的文化滋養(yǎng)和堅實的學理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