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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錦華:"反恐時代"與"好萊塢出品"

國際恐怖主義影片之喻(上)

 

嘉賓:戴錦華(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教授,北京大學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炎(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趙雅茹:"9·11"后,"反恐"已成為國際新秩序意識形態(tài)的底色。兩位能否談談國際恐怖主義的源起以及命名的歷史?有哪些影片反映了這段歷史?

王炎:美國政府智庫蘭德公司,出版過現(xiàn)代國際恐怖主義年表,給出一個簡史。說現(xiàn)代恐怖主義開端于1968年巴勒斯坦人民解放陣線(PFLP)劫持以色列航空公司事件。"國際恐怖主義"或"反恐"的表述第一次進入官方詞匯,是1972年慕尼黑奧林匹克運動會。奧運會劫持以色列運動員的事件發(fā)生后,德、英、美、法相繼成立反恐機構(gòu),這年便成為恐怖主義史的轉(zhuǎn)折點。這中間歐、亞、美各國發(fā)生大量恐怖事件,直到"9·11",達到恐怖主義的巔峰。其實93年已有一起襲擊世貿(mào)雙子塔未遂的爆炸案。我們當今時代因此被命名為"反恐時代"。

為何蘭德公司如此定義?現(xiàn)代國際恐怖主義與傳統(tǒng)暴力或恐怖有何區(qū)別?歸結(jié)下來,自68年劫機開始,現(xiàn)代恐怖主義呈現(xiàn)三大特點:一是極具表演性、舞臺性,追求轟動效應和世界性影響力;二是有鮮明的政治訴求,精心利用輿論壓力實現(xiàn)政治目標;三是襲擊的目標不限于本民族/國家邊境之內(nèi),常為跨國聯(lián)合行動,不同國籍、膚色的襲擊者協(xié)同行動,也在本土襲擊外國目標。三項特征最突出的是,媒體成為現(xiàn)代恐怖主義的盟友。暴力恐怖不再以破壞與摧毀為目的,它要求大眾媒介的參與,要在媒體聚光的大舞臺上表演政治秀。68年劫機已有大批電視媒體跟蹤報道,最經(jīng)典的當屬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那年電視已經(jīng)在西方國家相當普及,但衛(wèi)星轉(zhuǎn)播奧運卻僅有4年的歷史。首次衛(wèi)星直播墨西哥城夏季奧運會在1968年,接著ABC(美國廣播公司)計劃繼續(xù)直播下一屆慕尼黑奧運會,結(jié)果被"法塔赫"下屬一極端組織"黑色九月"盯上了。他們在慕尼黑劫持人質(zhì)后宣稱:征用奧林匹克這個大舞臺搞一次亮相,以實現(xiàn)20多年武裝抵抗也無法達到的宣傳目的。當時奧委員會很傲慢,以色列運動員被劫持在奧運村宿舍里,卻決定運動會照常進行。結(jié)果ABC的電視節(jié)目上,出現(xiàn)兩個不斷切換的畫面:一邊是體育場激動人心的比賽,另一邊轉(zhuǎn)播劫持實況:僵持不下的談判、槍殺人質(zhì)、恐怖分子轉(zhuǎn)移人質(zhì)、警察狙擊射殺、激烈槍戰(zhàn)場面,直至人質(zhì)全部被炸死。整個恐怖影像與比賽實況平行直播,就像驚悚"真人秀"、或"真實電視"(reality TV)。數(shù)以億計的電視觀眾同時觀看,巴以沖突從此在大眾視野中噩夢般揮之不去。

以色列把慕尼黑事件視為"第二次猶太大屠殺",雖然只有11名運動員罹難,但視覺沖擊給心靈的創(chuàng)傷、以及在世界各國媒體上的展示效應,足讓以色列政府與巴人結(jié)下不共戴天之仇。以總理發(fā)毒誓報復,派摩薩德實施"上帝怒火"行動,追殺"黑色九月"首腦們。很多文學作品、電影圍繞這一事件演繹故事。"9·11"之前,影片如1986年的《基甸之劍》(Sword of Gideon)、77年的《雷霆行動》(Operation Thunderbolt)、76年的《慕尼黑21小時》,基本上把恐怖事件作為個案處理,渲染其戲劇性、暴力血腥和懸疑緊張。但"9·11"之后,這類片子的風格、主題變化了。斯皮爾伯據(jù)《基甸之劍》重拍的《慕尼黑》(2005)、斯通的《世貿(mào)中心》(2006)等,都把恐怖主義提升到"冷戰(zhàn)"后西方文明困境的層面,在哲學和倫理意義上尋找根源,似乎要回應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

經(jīng)典的例子是斯皮爾伯格式的追問,《慕尼黑》一片與原型《基甸之劍》同樣是以情報局摩薩德追殺"黑色九月"的故事,但加入許多思辨元素。在雅典行動一場中,摩薩德與巴勒斯坦組織被安排在同一藏身住所,主人公與巴人徹夜長談、一夜未眠,辯論巴以沖突的正義性。雙方為捍衛(wèi)家園以暴易暴、恩怨無休,糾紛始于暴力而終于仇恨,陷入無解的惡性循環(huán)。片尾世貿(mào)中心雙子塔的遠景鏡頭,隱喻"9.11"的不可避免。而"冷戰(zhàn)"時代拍攝的《基甸之劍》,還在思考什么是愛國主義,主人公真誠愛國,卻不肯淪為以色列政府的殺人武器,愛國之情與官僚利益的沖突不可調(diào)和。同一情節(jié),兩片主旨的變化,恰好說明"冷戰(zhàn)"與"反恐"兩個時代,西方社會核心議題的變化。

"9·11"后還有些恐怖主義題材的影片,更增添了前所未有的內(nèi)容。一般我們對"9.11"以來恐怖主義的基本敘事是:沙特人本·拉登參加阿富汗游擊隊抵抗蘇聯(lián)入侵,"冷戰(zhàn)"后轉(zhuǎn)向穆斯林極端主義,因仇恨美國對以色列支持,策劃世貿(mào)大廈的襲擊,一經(jīng)典的文明沖突論。但影片《巴德爾和邁因霍夫集團》(Der Baader Meinhof Complex)(2008)、《豺狼卡洛斯》(Carlos)(2010年)、《通往淺間山莊之路》(2008年)等,卻建立另一種敘事,讓人耳目一新?,F(xiàn)代恐怖主義肇始于歐洲"68學運"、以及學運后出現(xiàn)在歐洲、日本等地的左翼政治極端組織,它們與阿拉伯政治激進分子在60、70年代協(xié)同作戰(zhàn),一起開啟了一個時代。"五月風暴"是戴老師的研究領域,請戴老師講。

戴錦華:我想先從幾個層面對"國際恐怖主義的問題"做一下回應。的確,國際恐怖主義的出現(xiàn)及其命名的前提因素,是大眾傳媒時代的蒞臨。具體地說便是深入家庭生活"內(nèi)景"的電視普及,及由此產(chǎn)生的即時、同步的實況報道。恐怖襲擊的基本特征之一是它的展演性:以公共事件場所為舞臺,以媒體的在場為先決必要條件。因此,20世紀六七十年代之間,奧運會舉辦前夜,會突然變成了舉辦國政府的危機關頭:因為這一體育嘉年華已集結(jié)起全球媒體。類似以傷害自己和他人的行動成就的"符號學展演"幾乎無例外地聯(lián)系著地緣政治中弱勢、無聲(/被消聲)的社群(和種族)。劫機、綁架、扣押人質(zhì)、自殺式襲擊等等,與其說是有效的政治-軍事行動,不如說是發(fā)聲行為:借助國際事件舞臺和媒體,令世界"記起"他們的存在,進而,"理想"狀態(tài)下,獲知他們的苦境、絕望、憤怒和無助。許多美國學界的朋友告知,911之后,他們首先必需在課堂上回答學生痛苦的提問: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我們到底做了什么?當教授們開始陳述美國的國際政策與全球暴行,多數(shù)學生是如此震驚。因此,巴勒斯坦問題成為"國際恐怖主義"的始作俑者便不足為奇了。在此,媒介的角色是雙重的:充當著為行動者借重的目擊和見證之眼;同時曝光著戰(zhàn)后全球政治實踐的變化:權(quán)力分配份額也是媒體占有份額?,F(xiàn)代政治游戲正轉(zhuǎn)化為媒體事件和"行為藝術(shù)"。

其次,依照蘭德公司的描述, 以1968年出現(xiàn)了巴解組織劫機事件開啟的國際恐怖主義年表,似乎是一個針對著西方世界的、外在于西方世界的、自為的邪惡力量。但一個有趣的平行現(xiàn)象,便是也是在此前后,好萊塢動作片英雄開始"獲得"了一個新的敵手類型:在冷戰(zhàn)對頭--蘇聯(lián)惡魔、心理變態(tài)殺人狂之外,開始出現(xiàn)了異族、異教的民族主義狂熱分子,他們絲毫不珍惜或尊重自己與他人的生命,他們仇恨美國和自由世界;他們會以無辜平民為人質(zhì)對自由富足的西方世界發(fā)動毀滅性攻擊。如果我們以好萊塢片單對照蘭德公司編年,很難說前者是對后者的"反映",甚至難于簡單判斷:何者為因、何者為果。可以說,恐怖襲擊、乃至國際恐怖主義,好萊塢的想象力可以對其注冊"發(fā)明專利"。即使說,巴解組織的襲擊行動為好萊塢電影工業(yè)提供了最初的靈感,那么好萊塢則將其充分地"發(fā)揚光大"。借助恐怖主義想象,好萊塢的動作片、災難片獲得了新的敘事增長點,獲得了造型奇觀、視覺沖擊不斷升級的劇情"依據(jù)"。事實上,早在911恐怖襲擊之前,已有諸多美國學者論及國際恐怖主義是道地的"美國制造",準確地說,是"好萊塢出品"。

幾乎可以毫不猶豫地說,七十年代起,尤其是八十年代以降,是好萊塢電影先在地為國際恐怖主義行動提供了想象的天際線和范本。幾乎所有國際恐怖襲擊、包括(尤其是)911,都有好萊塢電影在先。我們可以問,911之前,世貿(mào)雙塔座以多少次在好萊塢大片中遭到爆炸、占領?甚至是其最駭人聽聞的形式:飛機撞向摩天大樓。我自己經(jīng)常談到一則個人經(jīng)驗:911襲擊發(fā)生的時候,我坐在電視機前,目擊了第二架飛機撞向雙塔座,直到大廈轟然坍塌。當時一個怪誕的感覺是,在五內(nèi)俱焚之中覺得這一場景似曾相識。這以后,我試圖追問這種感覺的由來,結(jié)果,答案相當簡單:來自好萊塢災難片《獨立日》。其中的外星襲擊、轟毀的場景,是極為接近、幾乎是同一機位拍攝的畫面。911也外化了恐怖主義行動作為"符號學展演"和借恐怖行動發(fā)聲的特征:雙塔座作為紐約--金融帝國之都的標志性建筑,本身早已是關于美國和金融資本帝國的符號。911之后,沒有了雙塔座的紐約景觀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遭閹割的形象。所以世貿(mào)大廈必須也剛剛修復。

與蘭德公司的年譜不同,國際恐怖主義當然并非出自中東北非/伊斯蘭世界的"固有"邪惡,而是殘酷的國際地緣政治的結(jié)果,是高度內(nèi)在于美國、多重意義上始作俑于美國的怪胎和癌腫。因此,911襲擊之后,好萊塢電影工業(yè)主體陷于低迷、甚至失語。我曾稱之為全方位的"不及物"狀態(tài)。始終保持著敏感與自覺的好萊塢工業(yè)當然清楚地知道國際恐怖主義與好萊塢的內(nèi)在互動。因此,不僅是動作片、災難片的拍攝陷于停頓,而且其他片種也陷于張口結(jié)舌之中。結(jié)果近十年的延宕,好萊塢才開始修復:一邊是小心翼翼地區(qū)觸碰911創(chuàng)口:《世貿(mào)中心》、《戰(zhàn)栗航班》、《特別響,非常近》......;但另一邊,卻是十足的健忘癥與故態(tài)復萌?!蹲冃谓饎?》再開先河:芝加哥、紐約、華盛頓特區(qū)的地標性建筑再度成為襲擊的對象。--這固然是好萊塢自身枯竭的征兆,但也是后冷戰(zhàn)之后的全球癥候:多情而健忘,拒絕痛定思痛、拒絕反思--因為全部另類實踐的可能和空間已遭封閉和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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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韶武]
標簽: 好萊塢   時代   戴錦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