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炎：戴老師提到"9·11"后好萊塢失語，我再補充一點細節(jié)。奧利弗·斯通在"9·11"發(fā)生幾天后曾作了一個演講，說如此創(chuàng)傷必須通過電影表達。斯通對現(xiàn)實極敏感，反應也快，關懷現(xiàn)實政治。但我覺得五年后他拍的《世貿(mào)中心》很無力。此片糾結(jié)于個人心理、家庭倫理、以及落難人物在驚恐中產(chǎn)生的宗教幻覺，以再現(xiàn)紐約人的傷痛經(jīng)驗，卻回避恐怖主義的政治根源，避免涉及襲擊者的動機。2011年的影片《特別響，非常近》很精彩，卻也同樣以回避國際政治的方式，處理紐約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

有位普林斯頓大學古希臘史教授曼德爾松，寫了篇影評：公元前五世紀，雅典上演一出悲劇《米利都的陷落》，就在希波戰(zhàn)爭中米利都城失陷后兩年，劇情是希臘人被波斯人殘暴蹂躪，深深刺痛了希臘人。21年后，波斯戰(zhàn)敗，雅典又上演一出《波斯人》，希臘劇作家埃斯庫羅斯從敵方波斯王薛西斯的角度，傷悼失敗的慘痛，同情波斯人。古雅典人尚可從敵我雙向去理解戰(zhàn)爭的悲劇性，而斯通這位以反思和批判著名的導演，卻把敵人小心翼翼地屏蔽了，一心營造正面人物的英雄主義、人道關懷和犧牲奉獻。歷史整體被割裂和肢解，此片委身低就，充當"9·11"五周年的安撫奶嘴，一個輕飄、甜俗、沒有歷史深度的肥皂劇。說好萊塢失語，是無力觸及悲劇根源，不敢面對現(xiàn)實，也即戴老師常說的"不及物"。

戴錦華：蘭德公司的、準確地說是美國社會關于恐怖主義的定義和想象，勾勒和定位出了一個事實上"異族異教"的邪惡敵人，早在911之前，已然內(nèi)在地包含了某種種族主義、不如說是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的視點于其中。因此，亨廷頓所謂"文明沖突"論，只是遲到的幫閑說；美國高官稱阿富汗戰(zhàn)爭為（基督教）"圣戰(zhàn)"也是不慎吐真言。但是，如果我們止步于此，那么，我們將無法解釋近年來《胡狼卡洛斯》、《巴德爾和邁因霍夫集團》等一系列著名"恐怖分子"傳記片的涌現(xiàn)，也無法觸及全球恐怖主義及反恐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

為此，我更傾向于把《胡狼卡洛斯》（六小時版和兩小時版）、《巴德爾和邁因霍夫集團》等放到與上述影片相關、但不同的脈絡中來討論。盡管兩小時版的《胡狼卡洛斯》，看起來近乎動作片，但上述作品不僅是在歐洲藝術電影、而非好萊塢工業(yè)系統(tǒng)中制作的，而且其文化定位、社會訴求都與制造恐怖主義想象的好萊塢災難、動作片南轅北轍。這些真人實事的傳記片，事實上揭開了一個被全球反恐意識形態(tài)所遮蔽的面向，而這或許比種族、文明沖突的意涵更深刻而真切?！逗强逅埂坊颉栋偷聽柡瓦~因霍夫集團》所揭開的歷史畫面，是蘭德公司年譜上不可見的所在。即，六十年代后期直到九十年代，巴解組織的行動不是、不僅是民族主義的，而是左翼國際行動。兩部傳記片讓我們看到了歐洲左翼極端行動派：紅色旅、德國紅軍及日本赤軍對其深刻的參與介入。從某種意義上說，所謂恐怖主義的起源之一，正是追隨切·格瓦拉的榜樣，投身、嘗試開辟游擊戰(zhàn)場受挫后，投身于第三世界國家的民族解放運動。最終經(jīng)歷了蛻變和墮落。今日好萊塢的恐怖主義想象和全球反恐意識形態(tài)不僅要抹去類似行動曾擁有的政治內(nèi)涵，而且借重其妖魔化的形態(tài)，踐行其審判、葬埋革命的社會功能。因此，我認同詹明信的定義：何謂恐怖主義？恐怖主義是沒有革命可能性的年代，人們想象革命的方式。這是對美國主流社會想象而言。

當然，如果對照著斯皮爾伯格的《慕尼黑》，反觀《胡狼卡洛斯》、《巴德爾和邁因霍夫集團》（包括《切·格瓦拉》），我們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文化癥候：類似影評都有著紀錄片式的視覺風格，白描單線敘事。其"客觀"展現(xiàn)伴隨著歷史語境與人物的心理歷程的消失。即使電影作者的初衷是鉤沉這些被投入歷史忘懷洞的角色，但角色內(nèi)心呈現(xiàn)的缺席，令今日觀眾無法對其建立任何同情的理解，遑論認同。而《慕尼黑》中對以色列穆薩德的恐怖殺手的呈現(xiàn)就大不相同。它間或告知，與革命--激進變革世界的可能性同時喪失了的，是另類選擇與事件的邏輯。于是，你只能呈現(xiàn)，無法敘述。

趙雅茹：2008年上映的影片《巴德爾和邁因霍夫集團》試圖為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學生運動、左翼運動講述一個歷史脈絡。在當時世界革命的大背景下，這些運動為什么會轉(zhuǎn)向激進和暴力？為什么在世界各地相繼出現(xiàn)各種左翼恐怖主義組織？

戴錦華：要回答這個問題，我想有必要追溯一下20世紀二戰(zhàn)后的歷史。我以為，國際恐怖主義的發(fā)生，是變革世界的動能被阻塞、革命實踐可能遭到壓縮、乃至封閉的結(jié)果，而非相反。

類似故事的起點一定要追溯到1943年英國首相丘吉爾在美國富爾敦發(fā)表的"鐵幕演說"、1956年蘇共22大揭秘及同年蘇軍入侵匈牙利、英美聯(lián)軍武力強占蘇伊士運河--出自兩大陣營領袖國家的暴行重創(chuàng)了世界。尋找美蘇模式之外的、新的可能性的動能造就了全球六十年代。其中，"第三世界"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還是用詹明信的說法吧：長的六十年代（對應著短的二十世紀？）始自1959年元旦。這一天，古巴革命成功，切·格瓦拉帶領著300多個衣衫襤褸的游擊隊員戰(zhàn)勝了五萬美式裝備的政府軍開進了首度哈瓦那。用史學家霍布斯邦的說法，那一時刻，"全世界的左派為之歡呼"。按照詹明信的定義，六十年代終了于1973年9月11日（另一個911），那一天，智利陸軍元帥在美國CIA的支持和直接資助下，發(fā)動軍事政變，以十足恐怖主義的形式推翻了民主政權，民選總統(tǒng)薩爾瓦多·阿連德遇害。這期間，最重要的國際事件之一是越南戰(zhàn)爭的爆發(fā)和持續(xù)升級：經(jīng)由電視媒介，一邊是美軍的越南暴行在美國、歐洲、全世界引發(fā)的大規(guī)模的、青年學生主體的反戰(zhàn)運動，一邊是越南戰(zhàn)爭--一個東南亞小國，不僅挺身對抗美國的軍事霸權，而且令自己的國土變成了美軍深陷的泥潭--極大地鼓舞了全球的反美、反帝社會力量。而另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則是切·格瓦拉之死。1967年10月8日，切·格瓦拉率領的玻利維亞游擊隊與CIA訓練并指揮的政府軍遭遇，切受傷被俘，9日被殺害在無花果村。10日全球主要報刊頭版刊載了這一消息及玻利維亞軍方的陳尸照片。"那一天，大半個世界在哭泣"。

然而，人們始料未及的是，切·格瓦拉之死卻成了六十年代全球青年學生主題的反制運動的直接觸發(fā)點。1968年，巴黎迸發(fā)了"五月風暴"，不僅左翼學生、而且今日我們耳熟能詳?shù)拇蟛糠址▏枷爰摇а?、學者都涌上街頭，修筑街壘。運動引發(fā)工廠全面罷工、市民罷市加入，一時間幾乎倒閣。由法國五月風暴到意大利"熱秋"，"最后一場歐洲革命"席卷了西歐，并與北美反戰(zhàn)運動、民權運動強烈共振。然而這場革命驟然引爆，瞬間燎原，但很快便在極端殘暴的鎮(zhèn)壓下熄滅。但遭到挫敗的左翼學生、學者、藝術家并未因挫敗而放棄；繼發(fā)的浪潮，是他們深入工廠、走向鄉(xiāng)村，參與并紀錄、表現(xiàn)工農(nóng)的抗爭運動，更為激進的，則投身于第三世界國家的游擊戰(zhàn)。然而，隨著六十年代終結(jié)及美軍被迫撤離越南，遍地星火的全球抗爭漸趨沉寂。到七十年代初、中期，六十年代所開啟、或嘗試打開的社會空間與變革可能漸次破碎、封閉。這便是左翼恐怖行動興起的國際背景，也是我們今天"閱讀"《胡狼卡洛斯》、《巴德爾和邁因霍夫集團》必須的歷史知識。換言之，最為激進的歐洲左翼青年由市游擊戰(zhàn)到依托第三世界民族解放運動的國際恐怖行動，是革命無望后絕望的鋌而走險，與反抗絕望的極端選擇。

王炎：阿拉伯世界也發(fā)生了類似情況。埃及1952納賽爾政變，兩年后掌權，在56年宣布收回蘇伊士運河，取消了英法在埃及的特權，激發(fā)了阿拉伯民族獨立運動。埃及實行土地改革、經(jīng)濟國有化等社會主義改造，短時間內(nèi)帶來奇跡般的經(jīng)濟增長，社會民生迅速改善，阿拉伯世界從埃及道路看到未來的希望。納賽爾順勢提出"泛阿拉伯主義"，構想阿拉伯各國凝聚成一個共和國。他的魅力激發(fā)了伊拉克、利比亞、敘利亞等許多國家的世俗化、民族主義革命，反殖、反帝浪潮席卷阿拉伯世界。美英支持以色列打贏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泛阿拉伯運動在1967年遭重創(chuàng)，埃及失去在阿拉伯的領導地位，巴勒斯坦解放希望渺茫，巴解組織也轉(zhuǎn)向激進和暴力。1999年獲奧斯卡獎的紀錄片《九月的一天》，曾采訪慕尼黑綁架案唯一的幸存襲擊者杰莫·阿爾·加希（Jamal al Gashey）。他回憶當年參與恐怖活動的心路歷程，從小生活在巴勒斯坦難民營的一個苦孩子，不惜生命投身巴解運動，終身不悔。他沒有多少伊斯蘭宗教情節(jié)，而只是獻身政治事業(yè)，這與反恐時代大肆渲染的極端原教旨主義根本不同。

剛才戴老師講到歐洲"68學運"這條線索，我想提及另外一條線索，即大西洋的另一側(cè)，北美也遙相呼應。60年代美國學生運動與民權運動如火如荼，出現(xiàn)了"黑豹"這樣激進的暴力組織。不僅是黑人參加，也有白人學生積極參與。"黑豹"從60年代一直到70年代末，策劃了大量暴力事件，紀錄片《釋放西爾維婭·巴拉爾迪尼》（Freeing Silvia Baraldini）就從白人學生西爾維婭的視角講述這場革命。最后，F(xiàn)BI暗殺了"黑豹"領袖，逮捕了許多像西爾維亞這樣有影響的人物，判了重刑。如今關在關塔那摩的政治犯，大多仍是"黑豹"成員。美國與歐洲不同的是，以訴求種族平權的面貌出現(xiàn)，沒有白人藍領的支持，也沒有歐洲式的工運，特別是與反戰(zhàn)抗議糾結(jié)在一起。當然還有古巴、拉美在后院策應?？傊?，"冷戰(zhàn)"時代的北美大陸不像后來敘述那樣歌舞升平。漫長的60年代，世界革命風起云涌，各大洲遙相呼應，當今世界主流話語極力淡化這段歷史，把反恐局限在針對穆斯林原教旨的斗爭。我想《巴德爾和邁因霍夫集團》、《豺狼卡洛斯》、《通往淺間山莊之路》這樣影片，展示給我們反恐時代的"史前史"，揭開恐怖主義外衣下隱藏的、相去并不久遠的一段革命史。